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答苏武书

[两汉]:李陵

子卿足下:

勤宣令德,策名清时,荣问休畅,幸甚幸甚。远托异国,昔人所悲,望风怀想,能不依依?昔者不遗,远辱还答,慰诲勤勤,有逾骨肉,陵虽不敏,能不慨然?

自从初降,以至今日,身之穷困,独坐愁苦。终日无睹,但见异类。韦韝毳幕,以御风雨;羶肉酪浆,以充饥渴。举目言笑,谁与为欢?胡地玄冰,边土惨裂,但闻悲风萧条之声。凉秋九月,塞外草衰。夜不能寐,侧耳远听,胡笳互动,牧马悲鸣,吟啸成群,边声四起。晨坐听之,不觉泪下。嗟乎子卿,陵独何心,能不悲哉!

与子别后,益复无聊,上念老母,临年被戮;妻子无辜,并为鲸鲵;身负国恩,为世所悲。子归受荣,我留受辱,命也如何?身出礼义之乡,而入无知之俗;违弃君亲之恩,长为蛮夷之域,伤已!令先君之嗣,更成戎狄之族,又自悲矣。功大罪小,不蒙明察,孤负陵心区区之意。每一念至,忽然忘生。陵不难刺心以自明,刎颈以见志,顾国家于我已矣,杀身无益,适足增羞,故每攘臂忍辱,辙复苟活。左右之人,见陵如此,以为不入耳之欢,来相劝勉。异方之乐,只令人悲,增忉怛耳。

嗟乎子卿,人之相知,贵相知心,前书仓卒,未尽所怀,故复略而言之。

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,出征绝域。五将失道,陵独遇战,而裹万里之粮,帅徒步之师;出天汉之外,入强胡之域;以五千之众,对十万之军;策疲乏之兵,当新羁之马。然犹斩将搴旗,追奔逐北,灭迹扫尘,斩其枭帅,使三军之士,视死如归。陵也不才,希当大任,意谓此时,功难堪矣。匈奴既败,举国兴师。更练精兵,强逾十万。单于临阵,亲自合围。客主之形,既不相如;步马之势,又甚悬绝。疲兵再战,一以当千,然犹扶乘创痛,决命争首。死伤积野,余不满百,而皆扶病,不任干戈,然陵振臂一呼,创病皆起,举刃指虏,胡马奔走。兵尽矢穷,人无尺铁,犹复徒首奋呼,争为先登。当此时也,天地为陵震怒,战士为陵饮血。单于谓陵不可复得,便欲引还,而贼臣教之,遂使复战,故陵不免耳。

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,困于平城。当此之时,猛将如云,谋臣如雨,然犹七日不食,仅乃得免。况当陵者,岂易为力哉?而执事者云云,苟怨陵以不死。然陵不死,罪也;子卿视陵,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?宁有背君亲,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?然陵不死,有所为也,故欲如前书之言,报恩于国主耳,诚以虚死不如立节,灭名不如报德也。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,曹沬不死三败之辱,卒复勾践之仇,报鲁国之羞,区区之心,窃慕此耳。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,计未从而骨肉受刑,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。

足下又云:“汉与功臣不薄。”子为汉臣,安得不云尔乎?昔萧樊囚絷,韩彭葅醢,晁错受戮,周魏见辜。其余佐命立功之士,贾谊亚夫之徒,皆信命世之才,抱将相之具,而受小人之谗,并受祸败之辱,卒使怀才受谤,能不得展。彼二子之遐举,谁不为之痛心哉?陵先将军,功略盖天地,义勇冠三军,徒失贵臣之意,刭身绝域之表。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。何谓不薄哉?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,适万乘之虏。遭时不遇,至于伏剑不顾;流离辛苦,几死朔北之野。丁年奉使,皓首而归;老母终堂,生妻去帷。此天下所希闻,古今所未有也。蛮貊之人,尚犹嘉子之节,况为天下之主乎?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,受千乘之赏。闻子之归,赐不过二百万,位不过典属国,无尺土之封,加子之勤。而妨功害能之臣,尽为万户侯;亲戚贪佞之类,悉为廊庙宰。子尚如此,陵复何望哉?且汉厚诛陵以不死,薄赏子以守节,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,此实难矣,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。陵虽孤恩,汉亦负德。昔人有言:“虽忠不烈,视死如归。”陵诚能安,而主岂复能眷眷乎?男儿生以不成名,死则葬蛮夷中,谁复能屈身稽颡,还向北阙,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?愿足下勿复望陵。

嗟乎子卿,夫复何言?相去万里,人绝路殊。生为别世之人,死为异域之鬼。长与足下生死辞矣。幸谢故人,勉事圣君。足下胤子无恙,勿以为念。努力自爱,时因北风,复惠德音。李陵顿首。


“答苏武书”译文及注释

译文

子卿足下:

您辛勤地宣扬美德,在太平盛世当官,美名流传于四方,真是值得庆幸啊!我流落在远方异国,这是前人所感悲痛的。遥望南方,怀念故人,怎能不满含深情?以前承蒙您不弃,从远处赐给我回音,殷勤地安慰、教诲,超过了骨肉之情。我虽然愚钝,又怎能不感慨万端?

我从投降以来,身处艰难困境,一人独坐,愁闷苦恼。整天看不见别的,只见到些异族之人。我戴不惯皮袖套,住不惯毡幕,也只能靠它们来抵御风雨;吃不惯腥羶的肉,喝不惯乳浆,也只能用它们来充饥解渴。眼看四周,有谁能一起谈笑欢乐呢?胡地结着厚厚的坚冰,边塞上的土被冻得裂开,只听见悲惨凄凉的风声。深秋九月,塞外草木凋零,夜晚不能入睡,侧耳倾听,胡笳声此起彼伏,牧马悲哀地嘶叫,乐曲声和嘶鸣声相混,在边塞的四面响起。清晨坐起来听着这些声音,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水。唉,子卿,我难道是铁石心肠,能不悲伤?

同您分别以后,更加无聊。上念老母,在垂暮之年还被杀戮;妻子、儿女们是无罪的,也一起惨遭杀害。我自己辜负了国家之恩,被世人所悲怜。您回国后享受荣誉,我留此地蒙受羞辱。这是命中注定,有什么办法?我出身于讲究礼义的国家,却进入对礼义茫然无知的社会。背弃了国君和双亲的恩德,终身居住在蛮夷的区域,真是伤心极了!让先父的后代,变成了戎狄的族人,自己怎能不感到悲痛。我在与匈奴作战中功大罪小,却没有受到公正的评价,辜负了我微小的诚意,每当想到这里,恍惚之中仿佛失去了对生存的留恋。我不难刺心来表白自己,自刎来显示志向,但国家对我已经恩断义绝,自杀毫无益处,只会增加羞辱。因此常常愤慨地忍受侮辱,就又苟且地活在世上。周围的人,见我这样,用不中听的话来劝告勉励,可是,异国的快乐,只能令人悲伤,增加忧愁罢了。

唉,子卿!人们的相互了解,贵在相互知心。前一封信匆忙写成,没有能够充分表达我的心情,所以再作简略叙述。

从前先帝授予我步兵五千,出征远方。五员将领迷失道路,我单独与匈奴军遭遇作战,携带着供征战万里的粮草,率领着徒步行军的部队;出了国境之外,进入强胡的疆土;以五千士兵,对付十万敌军;指挥疲敝不堪的队伍,抵挡养精蓄锐的马队。但是,依然斩敌将,拔敌旗,追逐败逃之敌。在肃清残敌时,斩杀其骁勇将领,使我全军将士,都能视死如归。我没有什么能耐,很少担当重任,内心暗以为,此时的战功,是其他情况下所难以相比的了。匈奴兵败后,全国军事动员,又挑选出十万多精兵。单于亲临阵前,指挥对我军的合围。我军与敌军的形势已不相称,步兵与马队的力量更加悬殊。疲兵再战,一人要敌千人,但仍然带伤忍痛,奋勇争先。阵亡与受伤的士兵遍地都是,身边剩下的不满百人,而且都伤痕累累,无法持稳兵器。但是,我只要振臂一呼,重伤和轻伤的士兵都一跃而起,拿起兵器杀向敌人,迫使敌骑逃奔。兵器耗尽,箭也射完,手无寸铁,还是光着头高呼杀敌,争着冲上前去。在这时刻,天地好像为我震怒,战士感奋地为我饮泣。单于认为不可能再俘获我,便打算引军班师,不料叛逃的邪臣管敢出卖军情,于是使得单于重新对我作战,而我终于未能免于失败。

以前高皇帝率领三十万大军,被匈奴围困在平城。那时,军中猛将如云,谋臣如雨,然而还是七天断粮,只不过勉强脱身而已。何况像我这样的人,难道就容易有所作为吗?而当权者却议论纷纷,一味怨责我未能以死殉国。不过我未以死殉国,确是罪过;但您看我难道是贪生怕死的小人吗?又哪里会有背离君亲、抛弃妻儿却反而以为对自己有利的人?既然如此,那么,我之所以不死,是因为想有所作为。本来是想如前一封信上所说的那样,要向皇上报恩啊。实在因为徒然死去不如树立名节,身死名灭不如报答恩德。前代范蠡不因会稽山投降之耻而殉国,曹沫不因三战三败之辱而自杀,终于,范蠡为越王勾践报了仇,曹沫为鲁国雪了耻。我一点赤诚心意,就是暗自景仰他们的作为。哪里料到志向没有实现,怨责之声已四起;计划尚未实行,亲人作刀下之鬼,这就是我面对苍天椎心泣血的原因啊!

您又说道:“汉朝给功臣的待遇并不菲薄。”您是汉朝之臣,怎能不说这种话?可是,以前萧何、樊哙被拘捕囚禁,韩信、彭越被剁成肉酱,晁错被杀,周勃、魏其侯被判罪处刑。其余辅助汉室立下功劳的人士,如贾谊、周亚夫等人,都确实是当时杰出的人才,具备担任将相的能力,却遭受小人的诽谤,他们都受迫害、屈辱,其事业也告失败。最终使有才之人遭到诋毁,才能无法施展。他们二人的遭遇,谁不为之痛心呢?我已故的祖父李广,身任将军,其功绩略谋盖天地,忠义勇气冠于全军,只是因为不屑迎合当朝权贵的心意,结果在边远的疆场自杀身亡。这就是功臣义士手持兵刃叹息不止的原因。怎么能说待遇“不薄”呢?您过去凭着单车出使到拥有强兵的敌国,逢上时运不佳,竟至伏剑自刎也不在乎;颠沛流离,含辛茹苦,差点死在北方的荒野。壮年时奉命出使,满头白发而归,老母在家中亡故,妻子也改嫁离去。这是天下很少听到的,古今所没有的遭遇。异族未开化的人,尚且还称赞您的节气,何况是天下的君主呢?我认为您应当享受封领地、赏千乘的诸侯待遇。可是,听说您回国后,赏赐不过二百万,封官不过典属国之职,并没有一尺土的封赏,来奖励您多年来对国家的效忠。而那些排斥功臣、扼杀人才的朝臣,都成了万户侯;皇亲国戚或奉迎拍马之流,都成了朝廷政权的主宰。您尚且如此,我还有什么希望呢?像这样,汉朝因为我未能死节而施以严厉的惩罚,您坚贞守节又只给予微薄的奖赏,要想叫远方的臣民急切地投奔效命,这实在是难以办到的,所以我常常想到这事却不觉得后悔。我虽然辜负了汉朝的恩情,汉朝也亏对了我的功德。前人说过这样的话:“即使忠诚之心不被世人遍知,也能做到视死如归。”但如果我能够安心死节,皇上难道就能对我有眷顾之情吗?男子汉活着不能成就英名,死了就让他埋葬在异族之中吧,谁还能再弯腰下拜,回到汉廷,听凭那帮刀笔吏舞文弄墨、随意发落呢?希望您不必再盼着我归汉了。

唉,子卿!还有什么话可说?相隔万里之遥,人的身份不同,人生道路也迥然相异。活着时是另一世间的人,死后便成了异国鬼魂。我和您永诀,生死都不得相见了。请代向老朋友们致意,希望他们勉力事奉圣明的君主。您的公子很好,不要挂念。愿您努力自爱,更盼您时常依托北风的方便不断给我来信。李陵顿首。

注释

(1)子卿:苏武字。

足下:古代用以称上级或同辈的敬词,周代、秦代时多以之称君主,后世则多用于同辈之间。

(2)令德:美德。令,美。

(3)策名:臣子的姓名书写在国君的简策上。这里指做官。《左传·僖公二十三年》:“策名委质。”

清时:政治清明的时世。此处指昭帝在位之际。

(4)荣问:好名声。问通“闻”。

休畅:吉祥顺利。休,美。畅,通。

(5)幸甚:这里表示为对方的处境顺利而高兴。

(6)异国:此指匈奴。

(7)风:此处指怀念对象的风采。

(8)依依:恋恋不舍之状。

(9)辱:承蒙,书信中常用的谦词。

(10)敏:聪慧。

(11)然:此处作动词“慨”的词尾。

(12)异类: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。此处指匈奴。

(13)韦韝(gōu):皮革制的长袖套,用以束衣袖,以便射箭或其他操作。

毳(cuì)幕:毛毡制成的帐篷。

(14)羶(shān)肉:带有腥臭气味的羊肉。

酪(lào)浆:牲畜的乳浆。

(15)玄冰:黑色的冰。形容冰结得厚实,极言天气寒冷。

(16)胡笳:古代我国北方民族的管乐,其音悲凉。此处指胡笳吹奏的音乐。

(17)嗟(juē)乎:叹词。

(18)独:反诘副词,有“难道”的意思。

(19)临年:达到一定的年龄。此处指已至暮年。

(20)鲸鲵(qíng ní):鲸鱼雄的叫“鲸”,雌的叫“鲵”。原指凶恶之人,《左传·宣公十二年》:“古者明王伐不敬,取其鲸鲵而封之,以为大戮。”此处借指被牵连诛戮的人。

(21)先君:古人对自己已故父亲的尊称,此处指李当户。当户早亡,李陵为其遗腹子。

嗣:后代,子孙。

(22)戎(róng)狄: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,与前面“蛮夷”均指匈奴。

(23)蒙:受到。

明察:指切实公正的了解。

(24)孤负:亏负。后世多写作“辜负”。

区区:小,少。此处作诚恳解。

(25)刺心:自刺心脏,意指自杀。

(26)已矣:表绝望之辞。

(27)攘(ráng)臂:捋起袖口,露出手臂,是准备劳作或搏斗的动作。《孟子·尽心下》载,晋勇士冯妇能杀猛虎,后来要做善人,便发誓不再打虎。可是,一次遇上众人制服不了老虎的险情,冯妇虽然明知会因违背做善人的诺言(不打虎)而受耻笑,仍然“攮臂下车”去打虎。文中暗用冯妇之典为作者开脱。

(28)忉怛(dāo dá):悲痛。

(29)先帝:已故的皇帝,指汉武帝。

(30)绝域:极远的地域。此处指匈奴居住地区。

(31)五将:五员将领,姓名不详。《汉书》未载五将失道的事,惟《文选》李善注载:“《集》表云:‘臣以天汉二年到塞外,寻被诏书,责臣不进。臣辄引师前。到浚稽山,五将失道。’”

(32)天汉:武帝年号。文中指汉朝控制的区域。

(33)当:挡。这里指抵御。

(34)搴(qiān):拔取。

(35)奔:逃跑的。

(36)灭迹扫尘:喻肃清残敌。

(37)枭(xiāo)帅:骁勇的将帅。

(38)希:少,与“稀”通。

(39)难堪:难以相比。堪,胜(shēng)。

(40)练:同“拣”,挑选。

(41)单(chàn)于:匈奴君长的称号。

(42)相如:相比。如,及,比。

(43)悬绝:相差极远。

(44)扶:支持,支撑。

乘:凌驾,此处有不顾的意思。《汉书·李陵传》:“士卒中矢伤,三创者载辇,两创者将车,一创者持兵战。”

(45)决命争首:效命争先。

(46)干戈:此处指兵器。

(47)徒首:光着头,意指不穿防护的甲衣。

(48)饮血:指饮泣。形容极度悲愤。《文选》李善注:“血即泪也。”

(49)引还:退兵返回。引,后退。

(50)贼臣:指叛投匈奴的军候管敢。

(51)“昔高皇帝”二句:是说从前(指公元前200年,即汉高祖七年)高祖皇帝(即高祖刘邦)亲率大军三十万驻平城(今山西省大同市东),准备伐匈奴,被冒顿单于带领四十万骑兵围困七日之久。

(52)当:如,像。

(53)为力:用力,用兵。

(54)执事者:掌权者,此指汉朝廷大臣。

(55)苟:但,只。

(56)宁(nìng):难道,反诘副词。此句与上句连用反诘,调换反诘词以免重复。

妻子:妻子、儿女。

(57)“故欲”二句:据《文选》李善注载:“李陵前与苏子卿书云:‘陵前为子卿死之计,所以然者,冀其驱丑虏,翻然南驰,故且屈以求伸。若将不死,功成事立,则将上报厚恩,下显祖考之明也。’”

(58)灭名:使名声泯灭。这里“灭名”与“虚死”对应,是取身无谓而死、名也随之俱灭之意。

(59)昔范蠡(lǐ)不殉会(kuài)稽之耻:前494年(鲁哀公元年)越王勾践兵败,率五千人被围在会稽山,向吴王夫差求和,范蠡作为人质前往吴国,并未因求和之耻自杀殉国。范蠡,字少伯,春秋楚国宛(今河南省南阳县)人,是辅助勾践振兴越国、兴师灭吴重要谋士。后至齐,改名鸱夷子皮。晚年经商,称陶朱公。

(60)曹沬(mèi)不死三败之辱:曹沬曾与齐国作战,三战三败,并不因屡次受辱而自杀身死。曹沬,春秋鲁国人,以勇力事鲁庄公。前681年(鲁庄公十三年),齐桓公伐鲁,庄公请和,会盟于柯(今山东省东阿县西南),曹沬以匕首劫持桓公,迫使他全部归还战争中侵占的鲁国土地。

(61)卒复勾践之仇:指勾践灭吴,夫差自杀。

(62)报鲁国之羞:此句指柯盟追回齐国侵地。

(63)椎心、泣血:形容极度悲伤。椎,用椎打击。泣血,悲痛无声的哭。

(64)萧:萧何(?——前193),沛(今江苏省沛县)人,辅助刘邦建立基业,论功第一,封酂侯。他曾因为请求上林苑(专供皇族畋猎的场所)向老百姓开放而遭囚禁。

樊:樊哙(?——前189),沛人。从刘邦起兵,屡建功勋,封舞阳侯。曾因被人诬告与吕后家族结党而被囚拘。

(65)韩:韩信(?——前196),淮阴(今江苏省淮阴市)人,初随项羽,后归刘邦,拜大将,屡建奇功,封楚王,后贬为淮阴侯。他因要响应陈狶起兵造反,被吕氏斩首。

彭:彭越(?——前196),昌邑(今山东省金乡县西北)人,秦末聚众起兵,后归刘邦,多建军功,封梁王。他因造反被囚,高祖予以赦免,迁至蜀道,但吕氏仍将他处死,并夷三族。

葅醢(zū hǎi):剁成肉酱,是古代一种残酷的死刑。

(66)晁错(前200——前154):颍川(今河南省中部及南部地,治所在禹县)人。汉景帝时,他建议削各诸侯国封地。后吴楚等七国诸侯反,有人认为是削地所致,晁错因而被杀。

(67)周:周勃(?——前169),沛人,从刘邦起事,以军功为将军,拜绛侯。吕氏死,周勃与陈平共诛诸吕,立汉文帝。周勃曾被诬告欲造反而下狱。

魏:魏其侯窦婴(?——前131),字王孙,观津(今河北省衡水县东)人,窦太后侄。汉景帝时,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有功,封魏其侯。与灌夫为至交。汉武帝时,灌夫因与丞相田蚡结仇下狱,窦婴力图相救,受牵连而被诛。

见:受。

辜:罪。

(68)佐命:辅助帝王治理国事。

(69)贾谊(前201——前169):洛阳(今河南省洛阳市东)人,自幼博学,汉文帝召为博士,迁太中大夫。积极参与政事,并勇于针砭时弊。

亚夫:即周亚夫(?——前143),周勃之子,封条侯,曾屯军细柳(今陕西省咸阳市西南),以军令严整闻名。汉景帝时,任太尉,率师平定七国叛乱。

(70)小人:包括排挤贾谊的绛侯周勃,而前文有“周魏见辜”句,谨录备考。

(71)“并受”句:指贾谊被在朝权贵(周勃、灌婴、张相如、冯敬等)排斥,流放长沙;周亚夫因其子私购御物下狱,被诬谋反,绝食而死。

(72)二子:指贾谊、周亚夫。《文选》李善注解说:“二子,谓范蠡、曹沬也。言诸侯才能者被囚戮,不如二子之能雪耻报功也。”可备一说。

遐举:原指远行,此处兼指功业。

(73)陵先将军:指李广。

(74)冠(guàn):在……之中居第一位。作动词用。

(75)贵臣:指卫青。卫青为大将军伐匈奴,李广为前将军,被遣出东道,因东道远而难行,迷惑失路,被卫青追逼问罪,含愤自杀。

(76)戟(jǐ):古兵器,合戈矛为一体,可以直刺、横击。

(77)万乘(shèng):一万辆车。古代以万乘称君主。文中武力强盛的大国。

虏: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。此指匈奴。

(78)伏剑:以剑自杀。此句是说,苏武在卫律逼降时,引佩刀自刺的事。

(79)朔北:北方。这里指匈奴地域。

(80)丁年:成丁的年龄,即成年。这里强调苏武出使时正处壮年。

(81)皓(hào)首:年老白头。皓,光亮、洁白。

(82)终堂:死在家里。

终:死。

(83)去帷:改嫁。去,离开。

(84)蛮貊(mò):泛指少数民族。这里指匈奴。貊,古代对居于东北地区民族的称呼。

(85)茅土之荐:指赐土地、封诸侯。古代帝王社祭之坛共有五色土,分封诸侯则按封地方向取坛上一色土,以茅包之,称茅土,给所封诸侯在国内立社坛。

(86)千乘之赏:也指封诸侯之位。古代诸侯称千乘之国。

(87)典属国:官名。掌管民族交往事务,位在三公之下,属官有九译令。秩中二千石,即每月受俸一百八十斛。

(88)加:施。这里有奖赏之意。

(89)万户侯:食邑万户之侯。文中指受重赏、居高位者。

(90)廊庙:殿四周的廊和太庙,是帝王与大臣议论政事的地方,因此称朝廷为廊庙。“廊庙宰”,即指朝廷中掌权的人。(91)厚诛:严重的惩罚。

(92)孤恩:辜负恩情。恩,此指上对下的好处。下句“负德”之“德”偏指下对上的功绩。

(93)安:安于死,即视死如归之意。

(94)稽颡(sǎng):叩首,以额触地。颡,额。

(95)北阙:原指宫殿北面的门楼,后借指帝王宫禁或朝廷。

(96)刀笔之吏:主办文案的官吏,他们往往通过文辞左右案情的轻重。

(97)夫(fú):发语词,无义。

(98)幸:希望。

故人:老朋友。此处指任立政、霍光、上官桀等人。

(99)圣君:指汉昭帝刘弗陵。

(100)胤(yìn)子:儿子。苏武曾娶匈奴女为妻,生子名叫苏通国,苏武回国时他仍留在匈奴,汉宣帝时才回到汉朝。

(101)顿首:叩头,书信结尾常用作谦辞。

“答苏武书”鉴赏

赏析

《答苏武书》是一篇创作于西汉时期的散文,作者李陵。天汉二年,李广利率军伐匈奴右贤王,武帝召李陵负责辎重。李陵请求自率一军,武帝不予增兵,只令路博德为其后援,而路按兵不动,致使李陵步卒五千,深入匈奴,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军。苦战之后,又逢管敢叛逃,暴露了李陵兵少无援的军情,单于遂集中兵力围攻,李陵兵尽粮绝,北面受虏。降匈奴后,曾与被匈奴扣留的苏武数次相见。始元六年(前81),苏武得归,修书劝李陵归汉,李陵以此书作答。 这封信的主旨是为自己的投降行为解脱。信中战斗场面写得极有声色,显然是要说明,当时因为双方兵力悬殊,己方将帅的不顾大局,武帝处置(诛陵全家)失当,所以,自己投降完全是出于不得已,进而使读者产生同情;此外,屡用强烈对比,如身处异域而怀念故土,以寡兵深入众敌而浴血奋战,苏武持节荣归而自己居人篱下,确实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。 这篇文章,学者多认为系后人伪作。但《文选》中收入,当系选自《李陵集》中,故其写作时间最迟不应晚于汉代。

信中战斗场面写得极有声色,是要说明,当时因为双方兵力悬殊,己方将帅的不顾大局,以及后来武帝处置失当(诛杀李陵全家),所以,他的投降完全是出于不得已,进而使读者产生同情;此外,屡用强烈对比,如身处异域而怀念故土,以寡兵深入众敌而浴血奋战,苏武持节荣归而他居人篱下,由此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。

这篇文章,学者多认为系后人伪作。但《文选》中收入,当系选自《李陵集》中,所以该文的写作时间最迟不应晚于汉代。

前99年(天汉二年),李广利率军伐匈奴右贤王,汉武帝召李陵负责辎重。李陵请求自率一军,武帝不予增兵,只令路博德为其后援,而路博德按兵不动,致使李陵带着步卒五千,深入匈奴,面对数十倍于己方的敌军。苦战之后,又逢管敢叛逃,暴露了李陵兵少无援的军情,单于于是集中兵力围攻,李陵兵尽粮绝,北面受虏。降匈奴后,曾与被匈奴扣留的苏武数次相见。前81年(始元六年),苏武得归,修书劝李陵归汉,李陵以此书作答。

李陵简介

两汉·李陵的简介

李陵

李陵(公元前134—前74年),字少卿,汉族,陇西成纪(今甘肃天水市秦安县)人。西汉名将,飞将军李广长孙,李当户的遗腹子。善骑射,爱士卒,颇得美名。天汉二年(前99年)奉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,率五千步兵与八万匈奴兵战于浚稽山,最后因寡不敌众兵败投降。其一生充满国仇家恨的矛盾,他本人也因此引起争议。他的传奇经历使得他成为后世文艺作品的对象及原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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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祖功臣侯者年表

两汉司马迁

正义高祖初定天下,表明有功之臣而侯之,若萧、曹等。 太史公曰:古者人臣功有五品,以德立宗庙、定社稷曰勋,以言曰劳,用力曰功,明其等曰伐,积日曰阅。封爵之誓曰:“使河如带,泰山若厉,国以永宁,爰及苗裔。”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,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。

余读高祖侯功臣,察其首封,所以失之者,曰:异哉新闻!《书》曰“协和万国”,迁于夏、商,或数千岁。盖周封八百,幽、厉之后,见于《春秋》。《尚书》有唐虞之侯伯,历三代千有余载,自全以蕃卫天子,岂非笃于仁义、奉上法哉?汉兴,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。天下初定,故大城名都散亡,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,是以大侯不过万家,小者五六百户。后数世,民咸归乡里,户益息,萧、曹、绛、灌之属或至四万,小侯自倍,富厚如之。子孙骄溢,忘其先,淫嬖。至太初,百年之间,见侯五,余皆坐法陨命亡国,丰耗矣。罔亦少密焉,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。

居今之世,志古之道,所以自镜也,未必尽同。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,要以成功为统纪,岂可绲乎?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,亦当世得失之林也,何必旧闻?于是谨其终始,表见其文,颇有所不尽本末,著其明,疑者阙之。后有君子,欲推而列之,得以览焉。


答苏武书

两汉李陵

子卿足下:

勤宣令德,策名清时,荣问休畅,幸甚幸甚。远托异国,昔人所悲,望风怀想,能不依依?昔者不遗,远辱还答,慰诲勤勤,有逾骨肉,陵虽不敏,能不慨然?

自从初降,以至今日,身之穷困,独坐愁苦。终日无睹,但见异类。韦韝毳幕,以御风雨;羶肉酪浆,以充饥渴。举目言笑,谁与为欢?胡地玄冰,边土惨裂,但闻悲风萧条之声。凉秋九月,塞外草衰。夜不能寐,侧耳远听,胡笳互动,牧马悲鸣,吟啸成群,边声四起。晨坐听之,不觉泪下。嗟乎子卿,陵独何心,能不悲哉!

与子别后,益复无聊,上念老母,临年被戮;妻子无辜,并为鲸鲵;身负国恩,为世所悲。子归受荣,我留受辱,命也如何?身出礼义之乡,而入无知之俗;违弃君亲之恩,长为蛮夷之域,伤已!令先君之嗣,更成戎狄之族,又自悲矣。功大罪小,不蒙明察,孤负陵心区区之意。每一念至,忽然忘生。陵不难刺心以自明,刎颈以见志,顾国家于我已矣,杀身无益,适足增羞,故每攘臂忍辱,辙复苟活。左右之人,见陵如此,以为不入耳之欢,来相劝勉。异方之乐,只令人悲,增忉怛耳。

嗟乎子卿,人之相知,贵相知心,前书仓卒,未尽所怀,故复略而言之。

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,出征绝域。五将失道,陵独遇战,而裹万里之粮,帅徒步之师;出天汉之外,入强胡之域;以五千之众,对十万之军;策疲乏之兵,当新羁之马。然犹斩将搴旗,追奔逐北,灭迹扫尘,斩其枭帅,使三军之士,视死如归。陵也不才,希当大任,意谓此时,功难堪矣。匈奴既败,举国兴师。更练精兵,强逾十万。单于临阵,亲自合围。客主之形,既不相如;步马之势,又甚悬绝。疲兵再战,一以当千,然犹扶乘创痛,决命争首。死伤积野,余不满百,而皆扶病,不任干戈,然陵振臂一呼,创病皆起,举刃指虏,胡马奔走。兵尽矢穷,人无尺铁,犹复徒首奋呼,争为先登。当此时也,天地为陵震怒,战士为陵饮血。单于谓陵不可复得,便欲引还,而贼臣教之,遂使复战,故陵不免耳。

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,困于平城。当此之时,猛将如云,谋臣如雨,然犹七日不食,仅乃得免。况当陵者,岂易为力哉?而执事者云云,苟怨陵以不死。然陵不死,罪也;子卿视陵,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?宁有背君亲,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?然陵不死,有所为也,故欲如前书之言,报恩于国主耳,诚以虚死不如立节,灭名不如报德也。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,曹沬不死三败之辱,卒复勾践之仇,报鲁国之羞,区区之心,窃慕此耳。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,计未从而骨肉受刑,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。

足下又云:“汉与功臣不薄。”子为汉臣,安得不云尔乎?昔萧樊囚絷,韩彭葅醢,晁错受戮,周魏见辜。其余佐命立功之士,贾谊亚夫之徒,皆信命世之才,抱将相之具,而受小人之谗,并受祸败之辱,卒使怀才受谤,能不得展。彼二子之遐举,谁不为之痛心哉?陵先将军,功略盖天地,义勇冠三军,徒失贵臣之意,刭身绝域之表。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。何谓不薄哉?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,适万乘之虏。遭时不遇,至于伏剑不顾;流离辛苦,几死朔北之野。丁年奉使,皓首而归;老母终堂,生妻去帷。此天下所希闻,古今所未有也。蛮貊之人,尚犹嘉子之节,况为天下之主乎?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,受千乘之赏。闻子之归,赐不过二百万,位不过典属国,无尺土之封,加子之勤。而妨功害能之臣,尽为万户侯;亲戚贪佞之类,悉为廊庙宰。子尚如此,陵复何望哉?且汉厚诛陵以不死,薄赏子以守节,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,此实难矣,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。陵虽孤恩,汉亦负德。昔人有言:“虽忠不烈,视死如归。”陵诚能安,而主岂复能眷眷乎?男儿生以不成名,死则葬蛮夷中,谁复能屈身稽颡,还向北阙,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?愿足下勿复望陵。

嗟乎子卿,夫复何言?相去万里,人绝路殊。生为别世之人,死为异域之鬼。长与足下生死辞矣。幸谢故人,勉事圣君。足下胤子无恙,勿以为念。努力自爱,时因北风,复惠德音。李陵顿首。


司马错论伐蜀

两汉刘向

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,司马错欲伐蜀,张仪曰:“不如伐韩。”王曰:“请闻其说。”

对曰:“亲魏善楚,下兵三川,塞轘辕、缑氏之口,当屯留之道,魏绝南阳,楚临南郑,秦攻新城宜阳,以临二周之郊,诛周主之罪,侵楚魏之地。周自知不救,九鼎宝器必出。据九鼎,按图籍,挟天子以令天下,天下莫敢不听,此王业也。今夫蜀,西僻之国也,而戎狄之长也,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,得其地不足以为利。臣闻:‘争名者于朝,争利者于市。’今三川、周室,天下之市朝也,而王不争焉,顾争于戎狄,去王业远矣。”

司马错曰:“不然。臣闻之:‘欲富国者,务广其地;欲强兵者,务富其民;欲王者,务博其德。三资者备,而王随之矣。’今王之地小民贫,故臣愿从事于易。夫蜀,西僻之国也,而戎狄之长也,而有桀纣之乱。以秦攻之,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。取其地足以广国也,得其财足以富民,缮兵不伤众,而彼已服矣。故拔一国,而天下不以为暴;利尽西海,诸侯不以为贪。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,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。今攻韩劫天子,劫天子,恶名也,而未必利也,又有不义之名。而攻天下之所不欲,危!臣请谒其故:周,天下之宗室也;韩,周之与国也。周自知失九鼎,韩自知亡三川,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,以因于齐、赵而求解乎楚、魏。以鼎与楚,以地与魏,王不能禁。此臣所谓危,不如伐蜀之完也。”

惠王曰:“善!寡人听子。”卒起兵伐蜀,十月取之,遂定蜀,蜀主更号为侯,而使陈庄相蜀。蜀既属,秦益强富厚,轻诸侯。


酷吏列传序

两汉司马迁

孔子曰:“导之以政,齐之以刑,民免而无耻。导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。”老氏称:“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无德。”“法令滋章,盗贼多有。”太史公曰:信哉是言也!法令者治之具,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。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,其极也,上下相遁,至于不振当是之时,吏治若救火扬沸,非武健严酷,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!言道德者,溺其职矣。故曰“听讼,吾犹人也,必也使无讼乎。”“下士闻道大笑之”。非虚言也。汉兴,破觚而为圜,斫雕而为朴,网漏于吞舟之鱼,而吏治,不至于奸,黎民艾安。由是观之,在彼不在此。


晁错论

宋代苏轼

天下之患,最不可为者,名为治平无事,而其实有不测之忧。坐观其变,而不为之所,则恐至於不可救;起而强为之,则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。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,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,以求成大功;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,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。

天下治平,无故而发大难之端;吾发之,吾能收之,然后有辞於天下。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,使他人任其责,则天下之祸,必集於我。

昔者晁错尽忠为汉,谋弱山东之诸侯,山东诸侯并起,以诛错为名;而天子不以察,以错为之说。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,不知错有以取之也。

古之立大事者,不惟有超世之才,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。昔禹之治水,凿龙门,决大河而放之海。方其功之未成也,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;惟能前知其当然,事至不惧,而徐为之图,是以得至於成功。

夫以七国之强,而骤削之,其为变,岂足怪哉?错不於此时捐其身,为天下当大难之冲,而制吴楚之命,乃为自全之计,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。且夫发七国之难者,谁乎?己欲求其名,安所逃其患。以自将之至危,与居守至安;己为难首,择其至安,而遣天子以其至危,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。

当此之时,虽无袁盎,错亦未免於祸。何者?己欲居守,而使人主自将。以情而言,天子固已难之矣,而重违其议。是以袁盎之说,得行於其间。使吴楚反,错已身任其危,日夜淬砺,东向而待之,使不至於累其君,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,虽有百盎,可得而间哉?

嗟夫!世之君子,欲求非常之功,则无务为自全之计。使错自将而讨吴楚,未必无功,惟其欲自固其身,而天子不悦。奸臣得以乘其隙,错之所以自全者,乃其所以自祸欤!


宋人及楚人平

先秦公羊高

外平不书,此何以书?大其平乎己也。何大其平乎己?庄王围宋,军有七日之粮尔!尽此不胜,将去而归尔。于是使司马子反乘堙而窥宋城。宋华元亦乘堙而出见之。司马子反曰:“子之国何如?”华元曰:“惫矣!”曰:“何如?”曰:“易子而食之,析骸而炊之。”司马子反曰:“嘻!甚矣,惫!虽然,吾闻之也,围者柑马而秣之,使肥者应客。是何子之情也?”华元曰:“吾闻之: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,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。吾见子之君子也,是以告情于子也。”司马子反曰:“诺,勉之矣!吾军亦有七日之粮尔!尽此不胜,将去而归尔。”揖而去之。

反于庄王。庄王曰:“何如?”司马子反曰:“惫矣!”曰:“何如?”曰:“易子而食之,析骸而炊之。”庄王曰:“嘻!甚矣,惫!虽然,吾今取此,然后而归尔。”司马子反曰:“不可。臣已告之矣,军有七日之粮尔。”庄王怒曰:“吾使子往视之,子曷为告之?”司马子反曰:“以区区之宋,犹有不欺人之臣,可以楚而无乎?是以告之也。”庄王曰:“诺,舍而止。虽然,吾犹取此,然后归尔。”司马子反曰:“然则君请处于此,臣请归尔。”庄王曰:“子去我而归,吾孰与处于此?吾亦从子而归尔。”引师而去之。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。此皆大 夫也。其称“人”何?贬。曷为贬?平者在下也。


辨奸论

宋代苏洵

事有必至,理有固然。惟天下之静者,乃能见微而知著。月晕而风,础润而雨,人人知之。人事之推移,理势之相因,其疏阔而难知,变化而不可测者,孰与天地阴阳之事。而贤者有不知,其故何也?好恶乱其中,而利害夺其外也!

昔者,山巨源见王衍曰:“误天下苍生者,必此人也!”郭汾阳见卢杞曰:“此人得志。吾子孙无遗类矣!”自今而言之,其理固有可见者。以吾观之,王衍之为人,容貌言语,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。然不忮不求,与物浮沉。使晋无惠帝,仅得中主,虽衍百千,何从而乱天下乎?卢杞之奸,固足以败国。然而不学无文,容貌不足以动人,言语不足以眩世,非德宗之鄙暗,亦何从而用之?由是言之,二公之料二子,亦容有未必然也!

今有人,口诵孔、老之言,身履夷、齐之行,收召好名之士、不得志之人,相与造作言语,私立名字,以为颜渊、孟轲复出,而阴贼险狠,与人异趣。是王衍、卢杞合而为一人也。其祸岂可胜言哉?夫面垢不忘洗,衣垢不忘浣。此人之至情也。今也不然,衣臣虏之衣。食犬彘之食,囚首丧面,而谈诗书,此岂其情也哉?凡事之不近人情者,鲜不为大奸慝,竖刁、易牙、开方是也。以盖世之名,而济其未形之患。虽有愿治之主,好贤之相,犹将举而用之。则其为天下患,必然而无疑者,非特二子之比也。

孙子曰:“善用兵者,无赫赫之功。”使斯人而不用也,则吾言为过,而斯人有不遇之叹。孰知祸之至于此哉?不然。天下将被其祸,而吾获知言之名,悲夫!


上书谏猎

两汉司马相如

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,故力称乌获,捷言庆忌,勇期贲、育。臣之愚,窃以为人诚有之,兽亦宜然。今陛下好陵阻险,射猛兽,卒然遇逸材之兽,骇不存之地,犯属车之清尘,舆不及还辕,人不暇施巧,虽有乌获、逢蒙之技不能用,枯木朽枝尽为难矣。是胡越起于毂下,而羌夷接轸也,岂不殆哉!虽万全而无患,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。

且夫清道而后行,中路而驰,犹时有衔橛之变。况乎涉丰草,骋丘虚,前有利兽之乐,而内无存变之意,其为害也不难矣。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,乐出万有一危之途以为娱,臣窃为陛下不取。

盖明者远见于未萌,而知者避危于无形,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。故鄙谚曰:“家累千金,坐不垂堂。”此言虽小,可以喻大。臣愿陛下留意幸察。


尊经阁记

明代王守仁

经,常道也。其在于天,谓之命;其赋于人,谓之性。其主于身,谓之心。心也,性也,命也,一也。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是常道也。其应乎感也,则为恻隐,为羞恶,为辞让,为是非;其见于事也,则为父子之亲,为君臣之义,为夫妇之别,为长幼之序,为朋友之信。是恻隐也,羞恶也,辞让也,是非也;是亲也,义也,序也,别也,信也,一也。皆所谓心也,性也,命也。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是常道也。

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,则谓之《易》;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,则谓之《书》;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,则谓之《诗》;以言其条理节文之着焉,则谓之《礼》;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,则谓之《乐》;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焉,则谓之《春秋》。是阴阳消息之行也,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,一也,皆所谓心也,性也,命也。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。夫是之谓六经。六经者非他,吾心之常道也。

是故《易》也者,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;《书》也者,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;《诗》也者,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;《礼》也者,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;《乐》也者,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;《春秋》也者,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。君子之于六经也,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,所以尊《易》也;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,所以尊《书》也;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,所以尊《诗》也;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着焉,所以尊《礼》也;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,所以尊「乐」也;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,所以尊《春秋》也。

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,忧后世,而述六经也,由之富家者支父祖,虑其产业库藏之积,其子孙者,或至于遗忘散失,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,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,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,以免于困穷之患。故六经者,吾心之记籍也,而六经之实,则具于吾心。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,种种色色,具存于其家,其记籍者,特名状数目而已。而世之学者,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,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,牵制于文义之末,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。是犹富家之子孙,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,日遗忘散失,至为窭人丐夫,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:「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!」何以异于是?

呜呼!六经之学,其不明于世,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尚功利,崇邪说,是谓乱经;习训诂,传记诵,没溺于浅闻小见,以涂天下之耳目,是谓侮经;侈淫辞,竞诡辩,饰奸心盗行,逐世垄断,而犹自以为通经,是谓贼经。若是者,是并其所谓记籍者,而割裂弃毁之矣,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?

越城旧有稽山书院,在卧龙西冈,荒废久矣。郡守渭南南君大吉,既敷政于民,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,将进之以圣贤之道,于是使山阴另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,又为尊经阁于其后,曰:「经正则庶民兴;庶民兴,斯无邪慝矣。」阁成,请予一言,以谂多士,予既不获辞,则为记之若是。呜呼!世之学者,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,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。


深虑论

明代方孝孺

虑天下者,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,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。然而,祸常发于所忽之中,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。岂其虑之未周欤?盖虑之所能及者,人事之宜然,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,天道也。

当秦之世,而灭诸侯,一天下。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,变封建而为郡县。方以为兵革不可复用,天子之位可以世守,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,而卒亡秦之社稷。汉惩秦之孤立,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,以为同姓之亲,可以相继而无变,而七国萌篡弑之谋。武、宣以后,稍削析之而分其势,以为无事矣,而王莽卒移汉祚。光武之惩哀、平,魏之惩汉,晋之惩魏,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。而其亡也,盖出于所备之外。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,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,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。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,尽释其兵权,使力弱而易制,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。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、盖世之才,其于治乱存亡之几,思之详而备之审矣。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,终至乱亡者,何哉?盖智可以谋人,而不可以谋天。

良医之子,多死于病;良巫之子,多死于鬼。岂工于活人,而拙于谋子也哉?乃工于谋人,而拙于谋天也。古之圣人,知天下后世之变,非智虑之所能周,非法术之所能制,不敢肆其私谋诡计,而唯积至诚,用大德以结乎天心,使天眷其德,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。故其子孙,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,而天卒不忍遽亡之。此虑之远者也。夫苟不能自结于天,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,而必后世之无危亡,此理之所必无者,而岂天道哉!